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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四月十五日和十六日

所属书籍: 落水者

1.他们两人

在认识萧臻之前,乔绍廷没想过自己需要一个搭档。从业多年,他有过领导,有过客户,有过同事,有过徒弟,但没有过伙伴。章政和薛冬一口一个“兄弟”,他却没指望过他们在这时候明确地站在他这边,他对别人的期待没那么高。然而认识萧臻之后,这个想法出现了。

或许是舒购和千盛阁的案子让他看到萧臻的选择,或许是在某些无关紧要的瞬间,他的本能比他自己更早发现他和萧臻是同类。然而在意识能够到达的地方,他想得没那么多,无非是眼下状况——执业证被暂扣,欠下一大笔钱,王博和雷小坤的案子需要有别的律师出面代理。总之,这个想法一出现,他就觉得天衣无缝,几乎能解决当下所有的问题,所以他决定找萧臻谈谈。

当然,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和他结盟很难不被旷北平知晓,那就意味着萧臻可能受到牵连,甚至被旷北平针对,所以他也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就算萧臻答应,他也要提前陈明利害。

可萧臻的反应不在他意料之内。

“合作?”当时是在德志所会议室,萧臻微微皱眉,看着桌对面的乔绍廷。

乔绍廷藏起担忧的那部分,往后一仰,靠在椅背,十足自信:“我现在执业证被暂扣,而你可以出庭。另一方面,我拥有你最需要的东西。”

萧臻眨眼:“办案经验?”

“案源——所有新入行的律师最需要的就是案源。我现在是有活儿干不了,你是有本事没那么多活儿。”

“你是觉得我们可以互补,对吗?”萧臻不动声色,看着乔绍廷。

乔绍廷看不透她的想法,一拍手:“是不是很完美?”

“听起来还是挺诱人的。可乔律师这样的资深前辈,为什么纡尊降贵找我合作?”萧臻也向后一靠,抱起胳膊,摆出谈判的架势。

乔绍廷被萧臻一问,才意识到自己从没考虑过跟其他人合作,这部分乔绍廷没提。他说:“首先,我认为你是一个业务能力很出色的律师;其次,在形式要件上,你是有本儿的律师,我现在不算;再就是,我介绍来的案子,收入扣税之后,我都要分一半。”

萧臻侧着脑袋没有回答。乔绍廷想着她或许是在考量潜在的风险,却听见她问:“乔律师只提供案源,凭什么分一半的收入走?”

乔绍廷愣了片刻。凭什么分一半走?这个问题他之前没想过,似乎也不该是重点。他向前倾,双肘架上会议桌,咽下疑惑,就事论事:“我除了能给你带来案源,还可以帮你分析案件的法律关系,找出争议焦点,组织抗辩证据……”

“不麻烦您,这些我自己都能搞定。”

“那没事,我还可以给你开车。”

萧臻皱眉:“开车?”

“字面意义上的,我有车,能当司机。”

萧臻不由点头:“有车确实会方便许多,凯迪拉克也很加分……四六吧。很高兴有机会能跟乔律师共事。”

乔绍廷感觉自己的思路完全被萧臻带跑了,一拳砸在桌上:“我不光是司机好吗?我——乔绍廷——当你的全职助理。五五!”

说出“全职助理”这个词,乔绍廷和萧臻都呆愣了几秒,同时笑起来。

“其实还有个条件……”乔绍廷话没说完,就看到萧臻伸出了手。

“我同意。”

直到握手为盟,乔绍廷也没来得及说出他为萧臻担忧的部分,也没来得及说出自己的条件。

之后就是各种各样的案子,财产纠纷、进口车、房地产……乔绍廷案源的确广泛,萧臻也的确如她自己所说,“都能搞定”,还越发沉着老练。乔绍廷确信自己没信错人,却始终弄不明白,萧臻当时为何答应得如此痛快。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提出合作的瞬间,萧臻其实什么都没想。

她没有想到风险,没有想到自己和薛冬的计划,也没有想到自己作为新律师,的确缺些案源。她只想起自己与乔绍廷的第一次见面,那个人站在法律援助中心的窗边,逆光勾勒出的轮廓。

在他们合作达成的大概两周后,一个下午,四点,庭审结束。

萧臻起身收拾材料,并准备在笔录上签字。她瞟向旁听席,乔绍廷正单手托腮,朝她竖起大拇指。两人快步走下台阶,离开法院,讨论着所里派的案子很快要开庭,万一和其他案子撞期的问题。萧臻忽然想起,乔绍廷说过,他还有个条件。

“对了,之前您跟我说,咱俩合作您也有个条件,还没告诉我具体是什么。”

乔绍廷敷衍地摆手:“这个……到时候再说也来得及。”

说罢他看向停车场的围栏,停顿几秒,状似漫不经心,提起那两个名字。

听了乔绍廷说的,萧臻其实并不惊讶,还有些窃喜。她总觉得那是乔绍廷真正在意的事情,他能主动说起,或许代表某种信任。可她故作诧异,停住脚步,重复道:“王博和雷小坤的案子?那案子不是已经审结了吗?”

“现在在死刑复核阶段,我想把这案子跟完。”乔绍廷说着,单手插兜,直视萧臻。

萧臻打量着乔绍廷,还想听他说得更深入些,却没想过自己为什么想要了解他,接近他:“我怎么觉得,恐怕不只是‘想跟完’这么简单?再说,连被告人自己都没上诉的案子,死刑复核这部分的代理工作还有什么意义吗?”

“这个程序的设置本身必定有它的意义,何况,辩护嘛,有总比没有强。”

说话间两人来到那辆老旧的银色富康车前。看到乔绍廷的新座驾,萧臻瞬间忘记之前在谈的事,诧异扭头。

她的目光在这辆车和乔绍廷的脸之间逡巡,不知道这些天里乔绍廷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乔绍廷冲她一笑,拉开车门:“总比没车强。”

萧臻叹口气,绕过车头,坐进副驾。她费力地拽着因老旧而阻滞的安全带,看着乔绍廷拧了半天钥匙,好几次都打不着火,车子迟迟未能发动。

“那也就是说,条件是要我配合继续跟进王博和雷小坤的案子。”萧臻回到原本的话题。乔绍廷沉默不语,等待她的回复,又一次做好了被拒绝的打算。

凯迪拉克,提成,案源,这些事情是能谈的,然而不能谈的那部分才更关键——立场,选择,潜在的风险,以及始终在暗影中若隐若现的旷北平。在这个案子里露头,不会不引起旷北平的注意。

下午的阳光照进车窗,把萧臻的脸分割为泾渭分明的光亮和阴影。乔绍廷从后视镜中看萧臻,只见她半闭的眼睛。

“也就是说,您在外面做事,我在法院出面,那费用怎么算?”萧臻再开口时,语气已经恢复轻松。

“什么费用?”乔绍廷还在尝试发动汽车,同时理解着萧臻的话。

萧臻的笑容称得上顽劣:“被告人没上诉的案子,就算能拿到代理权,家属也不一定会付费。乔律师,我不做义工的。”

乔绍廷问她要不要接过一枚随时可能爆开的炸弹,萧臻则反问乔绍廷,能不能给炸弹系上蝴蝶结包装。乔绍廷手头的动作停了,哑然失笑。

“你开个价。”

“按一般收费标准,死刑复核阶段,两三万吧。”

“那就按三万算。我代理过前一阶段,所以到死刑复核应该减半收费,一万五。”

萧臻打断他:“不,不对,前一阶段不是您代理的,您进去了,所以就是三万。”

“好好好,三万,咱俩五五开,给你一万五,可以了吧。”“不是一万五,是三万。这不属于咱俩合作的案子,是您在找我帮忙,相当于挂靠费。”

乔绍廷忍不住笑了,盯着萧臻:“萧律师,你这就有点儿乘人之危了。”

“您可以另找律师,我没意见。”

乔绍廷深吸口气,摆出懊恼的样子,答应萧臻的出价。他继续努力地拧钥匙,终于发动了车子。

萧臻的心情更为愉悦,在一旁笑出了声。

“三万块钱,值得这么开心?”

萧臻开心的可不是钱,而是她猜对了——乔绍廷要的,绝不只是“想跟完”而已。

此刻,乔绍廷不会明白萧臻的好心情从何而来,却知道自己多了个拍档,他跟旷北平的战局将由此重新开启。他的身边人有的会默默躲远,有的会暗中帮忙,也有人会试图找出属于自己的真相。他们都将知道,乔绍廷回来了。

所有人中第一个知道乔绍廷与萧臻成为拍档的是洪图。当时是四月十五日的上午,十点,洪图坐在办公桌后,盯着萧臻。

创辉销售公司和鑫全房地产的案子,是哪个合伙人派给萧臻的?她怎么毫不知情?如果是萧臻自己接的案子,行政那儿怎么没有收案记录?萧臻又是怎么拿到的代理协议和函件?她提出一堆质问,说话间不看萧臻,而是盯着办公室门上的“合伙人”标签,似乎想提醒自己,也让萧臻明白,谁才是这里说了算的人。

萧臻有些无措,正不知如何开口,乔绍廷推门进屋:“案子是我介绍过来的,行政可能登记到我名下了。”

洪图一愣,神情中的审视和警惕比刚才更多。她面带愠色,正要开口说话,乔绍廷又说自己已经跟章政打过招呼。

他走到洪图的办公桌前,把几张纸放到她面前,是调卷申请和保密协议,同样有章政的签字:“麻烦把王博和雷小坤那个案子的卷给我看一下。”

乔绍廷公事公办的语气让洪图脸色更为僵硬。她瞪着乔绍廷,三个人沉默了好一阵子。洪图看看萧臻,又看看乔绍廷,慢慢明白过来。

洪图“扑哧”一声笑了。

“瞧你说的,搞这么见外,我上次就跟你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说着,她拉开抽屉,拿出案卷,“有任何问题,随时跟我说。等都看完了,你给我点评点评……”

洪图的语速变得很快:“对了,正好现在有个刑案得让小萧去办。这孩子毕竟入行时间不长,没怎么出过刑庭,经验上还有点儿欠缺,你帮她参详参详,就当收个关门弟子呗。”

话到最后,她朝萧臻摆手,让她找顾盼取案件材料,尽快安排会见。

萧臻看着洪图瞬间变得热情,瞟了一眼乔绍廷,朝两人颔首致意,走出办公室。乔绍廷愣愣地盯着洪图,拿起案卷,没说话。

洪图笑着扬起脸:“怎么了,乔律?”

“你长大了——改改这个一怄气就抠指甲的习惯吧,开庭的时候容易让对方律师看出来。”乔绍廷朝洪图点点头,离开办公室。

洪图低头看自己的左手,发现食指在不自觉地刮擦拇指的指甲,甚至连指甲油都被刮花了。

德志所会议室内,萧臻和乔绍廷迎来他们成为搭档之后共同办理的第一起案子。顾盼把厚厚的案卷推向乔绍廷,乔绍廷一指萧臻,顾盼会意,又把案卷推过去。这是一起贩毒案的二审,他们不用去单独阅卷,所里材料齐全。

萧臻翻开案卷,扫了一眼目录,随即从卷里拿出一审判决书,另一手举个火烧。李可等九人贩毒案,前阵子还上了新闻,萧臻对这个案子有些印象。

他们要代理的被告名叫王明,不算主犯,一审判十四年,整个案情里判得最轻的一个。其他被告有两个死刑,一个死缓,两个无期。王明的家属希望二审能再争取轻判。

看萧臻迅速归拢案件信息,乔绍廷眨眨眼。他发现萧臻跨过“经审理查明”和“本院认为”部分,直接看“判决如下”。萧臻耸肩,她都习惯先看判词再往回翻。

“王明的父亲王铁军跟主任见面委托了案件之后,已经回深圳了,说二审开庭的时候会再来。总之,你们加油吧。这小伙子只有二十三岁,能不能三十五岁前出狱,就看你俩的了。”顾盼笑嘻嘻说完,拍拍乔绍廷的肩膀,朝萧臻做了个“加油”的手势,离开会议室。

萧臻望着顾盼的背影,明明是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可顾盼这语气就像是首长在嘱托两名后辈。她问乔绍廷道:“八卦一下,咱们的行政是有什么特殊背景吗?”

乔绍廷一愣:“不了解,我只知道她的手机背景是极端乐队。”

“真没想到,这么年轻的女孩子喜欢听……我是说,那种好像挺老派的摇滚乐。”萧臻感到意外,她本来已开始继续看判决,又抬起头望向会议室外。顾盼回到前台,又戴上耳机摇头晃脑起来。

“还好吧。我进看守所之前,她的手机背景是黑色安息日。”萧臻把判决书递给乔绍廷:“我大概扫了一眼,在这个团伙里面,被告人王明是最末端的零售商。一百片摇头丸,初犯,悔罪,有一起没被认定的立功表现。”

乔绍廷拿过判决翻阅:“二审开庭是哪天?”

萧臻从卷里翻到传票:“后天。”

乔绍廷站起身:“那咱们得抓紧去看守所了。”

萧臻把没吃完的火烧用塑料袋裹好,放进包里,也站起身:“哎?刚才咱俩不是在说所里的行政是不是有什么特殊背景吗?”

乔绍廷边往外走边说:“我说了我不了解。”

“是不了解,还是了解但不想说?”

“你也可以理解为,这事你不该问。”

萧臻又一次看向会议室外,顾盼好像在和什么人发消息,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戳着,一脸笑容。萧臻想,非要说的话,顾盼应该是第二个发现她和乔绍廷结盟的人,可是在顾盼的世界里,什么乔绍廷和萧臻合作,旷北平和德志所的冲突,大概都无关紧要吧。

* * *

2.他人

此时他们不会想到,在这一天余下的时间,他们的新动向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被更多人知晓。

在萧臻和乔绍廷去往向阳看守所会见王明的同一时间,鲁南正在向阳看守所的篮球场旁,看方媛和预审的公安打三对三篮球。他身旁四十岁出头的警官名叫萧闯,他和萧臻如果知道会在这里遇到对方,恐怕都会皱皱眉头。

萧闯快一米九的个子,身形壮实,衬托得鲁南都秀气起来。他叼着根烟却没点燃,整个人是磨砂纸般的粗糙质地,公务员的沉稳和九十年代港片打手的匪气在他身上各占一半。

“海港支队我去过了。该问的不该问的,我都问了。”鲁南说道。

萧闯望着篮球场笑了:“我猜他们只说了该说的。”

“差不多把案卷里的抓捕经过和办案说明给我复述了一遍。这案子很敏感,我能理解,所以我想私下见一见那个承办的侦查员。”鲁南不确定自己的要求是否恰当,但以他跟萧闯的关系,应该没什么问题。

果然,萧闯看着场上,一口应承下来:“没问题,赵馨诚我熟——全津港公安口的刺儿头,我全都熟。几年不见,你怎么调最高院去了?”

“我喜欢坐办公室。这样一来,我老婆就能每天都确定我的脑袋是扛在肩膀上,而不是挂在腰带上——当然我还通过了司法考试。”

萧闯上下打量鲁南一番,微微点头:“挺适合你。虽说我还是很怀念之前跟你打接力的时候。”

萧闯抓人,鲁南起诉,天衣无缝,但前提是萧闯得选择性忽略掉那十几次鲁南把卷扔回来让他补侦的经历,鲁南也得尽量忘掉自己押运和抓逃的时候还得穿着防弹衣的那段。

想起昔日,两人都笑了。

萧闯瞟了一眼远处会见室门口,一名律师正带着助理有说有笑地朝外走。跟律师那精致的发型比起来,萧闯的脑袋就像刚被迫击炮轰过,鲁南的穿着也稍显寒酸。那是薛冬和助理高唯。

“有没有考虑过出去干?我有几个同学出去做律师,现在活得挺滋润。”萧闯问鲁南,同时发现薛冬把会见室的窗户当镜子照着,整理起发型。

“咱们这个岁数的现在可是机构骨干,一个个儿要都下海了,让老的和小的怎么办?”鲁南想都没想。

方媛一个精彩的盖帽引来一片惊呼。萧闯眯了眯眼:“这孩子够虎的。你徒弟?”

“我可没资格做她师父。人家正经有两把刷子。”

说着,他和萧闯往篮球场外走,扯起嗓子叫方媛一起撤。方媛跟一干公安击掌碰拳,拎起外套往这边跑。

“等完了事,别急着走,咱们一块儿吃个饭,好好喝两杯。”萧闯说着,拍拍鲁南的背,手劲对于鲁南来说稍重了些。

“我可能一时半会儿还真走不了。哦对,有个叫乔绍廷的律师,在行业内也算个刺儿头,你听说过吗?”

萧闯皱眉:“他?!”

与此同时,让萧闯皱眉的人正和萧臻走进向阳看守所的大门,谈论着介绍信在看守所是不是好用。

乔绍廷信心满满:“以前有过类似的情况,比如因为注册,本儿不在手上,就临时开个介绍信。反正现在上律协的官网查询,也能查到我是在册律师,糊弄一下就过去了。”

“那咱们得赶快糊弄,看守所五点钟就不对外接待了。”

萧臻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乔绍廷想着萧臻对向阳看守所的情况还挺了解的,就看见萧闯、鲁南和方媛迎面走了过来。

萧闯和萧臻见到对方都是一愣,萧臻下意识握紧了手套,而萧闯那岩石般的脸上,罕见地显出些尴尬,随即他看到萧臻身旁的乔绍廷,两三秒的工夫,脸就沉了下来。

乔绍廷认得萧闯,抬手刚要打招呼,萧臻和萧闯异口同声问对方道:“你怎么在这儿?”

萧闯瞟了一眼鲁南:“我是警察啊,我在这儿不是很正常吗?”

萧臻面无表情,盯着他:“我是律师,来看守所会见被告人也很正常。”

“你一个人怎么会见?”萧闯说话间故意没看乔绍廷,还把“一个人”咬得很重。

萧臻扭头看乔绍廷,用目光示意萧闯自己不是独自一人,乔绍廷笑得尴尬。

虽然不知道萧臻和萧闯的关系,但他能感觉到气氛微妙。

萧闯好像刚发现乔绍廷的存在,夸张地上下打量他一番:“乔绍廷律师?别人我不清楚,你不是被海港分局给拘了,才放出来的吗?”

萧闯故意叫出他全名,说话间用余光瞥着鲁南。乔绍廷也注意到这点,看向鲁南和方媛的法官制服。

“我又没受到刑事处罚,这不影响我的律师执业资格。”

“对,但我听说,你现在被律协暂停执业,也就是说,你没本儿。怎么,难不成是想弄封介绍信糊弄过去?‘海看’没住够,想来我们这儿住段日子了?”

乔绍廷没话说了。他不知道萧闯的敌意从何而来,如果他没记错,以前他俩并没有什么过节。

那一大通质问,虽然是冲着乔绍廷去,可萧闯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萧臻。

萧臻想了想:“会见被告人,一个律师也可以。”

“理论上是这样,但各看守所在实践中执行标准不同,譬如现在,你就需要两个律师。”

听到这儿,萧臻看了眼乔绍廷,发现乔绍廷也正看着她,一脸无奈。

鲁南打量了一下乔绍廷,没说话,微笑着拍了拍萧闯的肩膀,和方媛一同离开。

“萧闯是你哥?亲哥?”向阳看守所的马路对面,乔绍廷瞪大了眼。没人会愿意自己的亲人在这时候和乔绍廷混在一起,那些敌意顿时都有了解释。

“家庭关系上,是,他不是我表哥也不是我堂兄。从血缘上,不是。我是被收养的。”萧臻倒是满不在乎。

乔绍廷摆摆手:“我就随口一问,不想打探你的个人隐私。但看来你俩关系不太好,而且是不好到见面就拆台的程度。”

“很抱歉没能给你展现一个兄妹情深的温馨偶遇。马上就五点了,我问问哪位律师有时间,明天能跟我一块儿去会见吧。这向阳看守所也够落后的,不是说现在大部分看守所都已经可以网上预约办理会见手续了吗……”

正说着,乔绍廷看见薛冬和助理高唯从看守所里走了出来。乔绍廷一挑眉毛:“我突然有个大胆的想法。”

萧臻见是薛冬,脸色微微一变。只能说老天的安排极其曼妙,把所有人在今天的向阳看守所凑了堆。比起萧闯,薛冬才更让萧臻觉得麻烦。

大概一刻钟后,乔绍廷站在富康车旁,看着薛冬和萧臻从向阳看守所门口的传达室出来,拿着会见手续,走进看守所大门。

他从富康车里拿出王博和雷小坤的案卷,摊在车顶。现场照片当中有从水库打捞出来的铁笼和车辆后备厢的全貌、捆绑用的绳索、封嘴用的胶带等。他又向后翻几页看审讯笔录,就看到现场一份勘验笔录,上面写着邹亮被发现死于其车内。乔绍廷又往后翻一页,看到了邹亮的照片,面露怅然。

乔绍廷愣了一会儿,手机响了,他看了眼来电显示,微微皱眉,接通电话:“韩律,什么事?”

韩彬正站在指纹咖啡外的楼梯:“今晚有几个朋友会来我这儿坐会儿。”

“怎么了?”

“其中一个朋友是海港支队的,叫赵馨诚。”

乔绍廷一惊,把案卷往回翻几页,讯问笔录的抬头写着“侦查员赵馨诚,曹伐”。赵馨诚,就是之前萧闯提到的那个“刺儿头”,乔绍廷没和他直接打过交道。

乔绍廷合上案卷:“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通知你一下,今晚店里拉森打折。”

电话挂断了。

* * *

向阳看守所门外马路旁,黑色民用牌照轿车里,副驾上的鲁南拿起手机,给马路对面的乔绍廷和那辆富康车拍了几张照片。

方媛两手搭在方向盘上:“这么巧。”

鲁南收起手机:“如果萧闯的妹妹现在和乔绍廷在一个事务所,这就不光是巧的事了。”

方媛笑了:“没本儿了,还想往看守所里混,看来你师父说得没错……南哥,海港支队咱们也去了,你为什么要私下见那个承办警员啊?”

“这案子有不对劲的地方,但是碍于部门职能、程序、保密义务……我相信海港支队的人,对咱们是知无不言的。”

“哦,但你觉得他们不够言无不尽?”

“不管怎么说,私下会会这个赵馨诚。”

方媛松开手刹,挂上挡:“走吧,先去吃金拱门。”

鲁南一愣:“哎……要不还是我开车吧。”

方媛一边揉着方向盘一边驶离路旁:“你开车太肉。”

车开上直道,猛地加速。

向阳看守所会见室内,隔着钢化玻璃,萧臻一手举着通话器和被告人王明通话,另一只手在做记录:“那你对一审判决有什么意见?”

玻璃另一侧的王明对着话筒回答,薛冬只能看见他干燥的嘴唇翕动,听不见他的声音,焦虑不安地看着萧臻:“你确定乔绍廷不是故意安排这个时间来的?”

萧臻瞥了薛冬一眼,没说话,继续向王明问话:“请你将涉案的情况再简单讲述一遍……对,和一审判决事实认定的部分一样吗……好的。那你有前科吗?你被正式逮捕后,有没有协助公安机关侦破案件的行为?”

王明回答。萧臻继续记录。

“乔绍廷是不是察觉到我们之间的关系,或者你有什么举措让他开始怀疑了?”

萧臻没理会薛冬,直到把这段对话也记录完后,才对通话器说:“稍等。”

她一手遮住通话器的话筒,扭头对薛冬说:“这案子是今天下午所里才派给我的,来看守所也是临时决定的。你要说巧合,刚才还在门口碰见我哥——相比较遇到你,那才是我更不愿遇到的人,所以你不要总是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再就是,咱俩没什么关系,我们之间,是交易。”

说完,她继续对着通话器说:“不好意思……详细说说你和被举报人马肖骏的关系。”

同一时间的津港市律师协会已经临近下班,一楼大厅不时有人背着公文包或电脑包出门。

五十多岁的男人一路侧着身,一手伸在前面引路,送旷北平往外走。这是律协的秘书长。旷北平一再对他说:“留步,留步吧。你怎么说也是律协的秘书长,让别人看到多不好。”

“我送我老师出来,这不天经地义的事吗?当然,很快您可能就是我领导了。”秘书长一脸诚恳。

旷北平笑了:“这些年律协不容易,我本是希望能过来替你们正一正风气,不过乔绍廷那件事,你们反应得很及时,处理得也很果断,应该是用不着我这老头子来多管闲事。”

“瞧这话说得。有您老坐镇,我们出去说话也硬气……”

送到门口,两人分别。“乔绍廷那件事”无疑就是指乔绍廷执业证被暂扣。以律协秘书长对自己老师的拥护程度,乔绍廷想拿回执业证,恐怕困难重重。

旷北平想着自己对事态的掌控,内心感到一阵平静——事情本来就该这样。秘书长那张诚惶诚恐的脸他都看了几十年了,乔绍廷那样敢挑事的才是异类。

他走出律协,就发现章政正站在门口,将刚才的一幕尽收眼底。

旷北平的脸色变得有些阴沉,他目不斜视,径直走过章政身边。

章政不冷不热地笑笑,伸出手来,语气恭敬:“旷主任,好久不见。”

旷北平站定,却没和他握手:“章政,怎么样,主任的位子,坐着可还舒服?”

“主任,当年咱们只是正常改选。再说了,不管谁当家,大家对您的尊崇是不变的。”章政垂眼道。

“也包括你和乔绍廷吗?”旷北平居高临下,盯着章政看了两秒就往外走。

章政忙追上两步:“主任,您看这回,能不能放绍廷一马——”

章政话没说完,就被旷北平打断:“他自作自受,与我有什么相干。”

章政苦笑:“主任,您要是能不计前嫌出面帮绍廷说句话,他百分之百能摆脱目前的处境。”

旷北平转过身:“高看我了。真有这能耐,我怎么会连自己一手创立的事务所都保不住?”

章政有些语塞。旷北平伸手一指章政身后的律协大楼:“你来这儿干什么?给乔绍廷讲人情吗?”

章政尴尬地笑了,看向刚才旷北平和律协秘书长告别时站的旋转门。本来他有这个想法,不过,现在看来是没必要了。

旷北平顺着章政的目光回身看看,也笑:“有我在又怎么样,你不一样参选律协会长吗?”

说着,他拍了下章政的肩膀:“试试也无妨。”

旷北平转身离开。章政扭头看了看律协大楼,目光变得阴鸷,又回头望着旷北平的背影。

他知道旷北平来律协对乔绍廷不利,却暂时没注意到时间节点的问题——上午,乔绍廷和萧臻一同出现在德志所,一同办王明的案子;现在,旷北平已经来律协了。

时间已接近傍晚,夕阳中,向阳看守所的马路对面,乔绍廷靠在富康车的机器盖子上,翻阅着萧臻的会见笔录:“二点七公斤氯胺酮?”

萧臻啃着火烧:“王明举报的马肖骏是个制毒的原材料供应商。公安机关通过王明的举报抓到他,这二点七公斤K粉就是抓捕他同时起获的。问题在于——”

“问题在于,马肖骏被捕时,氯胺酮只是属于国家管制类药品,不算毒品,马肖骏也被释放了。两个月后,氯胺酮才被纳入毒品归类。”乔绍廷接过话。

“对,就差五十四天。特别是王明被捕时收缴的摇头丸,经过毒品检测,百分之九十五的成分都是氯胺酮。”

“给他定罪的是另外百分之五的苯丙胺类毒品。你吃的这火烧,是中午剩的吗?”

萧臻低头看着手里的食物:“我中午就啃了一口,扔了太可惜。”

乔绍廷摆摆手:“我的意思是说,咱们可以找个便利店,用微波炉热一下你再吃。火烧嘛,得吃出那种酥脆的感觉来才好。”

萧臻叹口气:“对啊,这检举揭发,也得等到氯胺酮被纳入毒品之后才好。但这个事……你不觉得很荒诞吗?”

“如果今天颁布的刑法说杀人是犯罪,那么你昨天杀人就不算犯法。这是标准。法律不溯及既往。”

萧臻把剩下的火烧塞进嘴里,把塑料袋揉成一团,边嚼边说:“不用跟我普及法理知识了,我们需要辩护的切入点。”

她把塑料袋扔进路旁垃圾桶。

“是你需要辩护的切入点,萧律师。你是回家吗?我可以捎你一段。”乔绍廷说着来到副驾席旁,拉开车门,“对了,薛冬在会见室没帮你参谋参谋?”

萧臻坐上车,看了眼乔绍廷:“我跟薛律师就是一面……应该说叫‘一面试之缘’,他恐怕是看你的面子才陪我进去会见的,好像没义务提供什么案件上的帮助吧?”

乔绍廷没忽略萧臻刻意撇清和薛冬的关系,但也没追问。他点点头,关上车门,走到驾驶席一侧上车,艰难地发动车子:“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痛快,难道说我俩的关系其实没那么糟?”两人讨论着案情,开着车,就到了指纹咖啡的门口。乔绍廷来见赵馨诚,萧臻则打算下车回家。

看着萧臻要转身离去,乔绍廷低头略一沉吟,抬头叫住她:“萧律师!”

萧臻回过头。

乔绍廷一指“指纹咖啡”的招牌:“咱们所的三个合伙人,是不是你到现在才见过两个?”

萧臻想了想,扭头看着店门:“第三个……是说韩律师?”

乔绍廷笑着没说话。萧臻叹了口气:“你早说啊,我就不吃那半个火烧了。”

3.所有人

萧臻坐在吧台旁打量着韩彬。他不在所里露面,可是知名度并不低。国内目前刑法界的三大元老级专家,应该是高辕教授、旷北平教授和韩彬的父亲韩松阁教授。旷北平当初被赶出德志所,却没对章政等人赶尽杀绝,韩松阁教授恐怕也是其中的因素之一。

不过韩彬的名声并不只因为他的父亲。旷北平离开之后,几起重新奠定德志所地位的案子背后,也都少不了韩彬的身影。

萧臻听其他律师聊过,韩彬办案没有什么固定的风格。他有时候穷追不舍,赶尽杀绝;有时候又忽然从善如流,网开一面。有时候会动用关系,有时候又完全单打独斗——简而言之就是“看心情”。萧臻没研究过韩彬经手的案子,但直觉韩彬身上有超脱的部分,超脱于德志所合伙人的位置,超脱于律师的身份,有时甚至超脱于常规生活。中等身材,戴着有框眼镜,穿着一身深色的休闲装。从他的外表,萧臻什么都读不出来。

韩彬给她调了杯饮料送到面前:“你和乔律现在是搭档?”

萧臻笑笑:“乔律师跟我谈的时候,说的是‘全职助理’。”

韩彬点点头,一拍吧台的案钟,把另一杯调好的酒放在托盘上递给服务员。

“您好像并不惊讶。”

韩彬瞟了眼坐在角落桌旁的乔绍廷:“他现在执业证被暂扣,可能还欠了外债,刚出来那天,把表都当了……”

萧臻也不自觉地看向乔绍廷的方向。乔绍廷对面坐着个板寸头男人,三十岁出头,棕色皮肤,身材很结实,穿着便装也一眼能看出是警察。

“但那块表他很快就赎回来了。”萧臻收回目光。

“他要赎的恐怕不只是块表……”韩彬话里有话。

“那看来他很缺钱。”萧臻没理会韩彬的暗示。

“他当然需要钱,而且导致他出事的那个案子他不会放手,所以,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需要他,但他肯定需要你。”韩彬露出友善的微笑。

萧臻喝了口饮料:“真好喝。这个酒叫什么?”

“黑色大丽花。”

萧臻眨眨眼:“是不是‘伊丽莎白’或者‘肖特’都不如这个名字好听?”

“她的中间名叫安。”

萧臻想了一下,点头,又喝一口:“这个也好听。”

韩彬注意到萧臻戴着手套的手。

“但所里还有很多律师的经验、资历和业务水平都比我强得多,我不太明白,乔律师为什么会找我合作。”萧臻明知故问道。

“他这次出事,是因为得罪了谁,你知道吧?”

萧臻点头。

“那你知不知道,虽然他人出来了,恩怨还没了?”

萧臻眨眨眼。她当然知道。

“那位老爷子势力庞大,咱们的律师都不傻,谁会愿意往沉船上跳?”

萧臻笑笑:“那看来是我比较傻。”

韩彬听到厨房方向的案钟响了一声,走到出餐口拿过一盘意面放到萧臻面前:“没准儿是你更聪明,相信这艘船不会沉。”

萧臻同样略过这句试探,往意面上倒着辣酱。韩彬看着萧臻的动作,愣了一下,顿住了话头。

他看着萧臻把辣酱和意面拌匀,开始吃面。

“咱们主任和乔律师是同学吗?”萧臻问道。

话音刚落,萧臻的手机响了,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是“薛律师”。萧臻忙按下静音,把手机扣在吧台上,抬头去看韩彬。韩彬正背对着她在码放洗干净的杯子,应该没有看到。

放好杯子,韩彬回过身来:“对,章主任和乔律师是同学,金馥所的薛冬律师大他们一届,他们仨住过一个宿舍。”

萧臻吃面的动作一顿,没再接话。

“你放了很多辣酱啊。”

萧臻抬头看了韩彬一眼,愣了愣,随即笑了:“哦,不是觉得这个面不好吃的意思,我口重,吃什么都喜欢放一点儿酸酸甜甜辣辣的调料。”

韩彬点头,“酸酸甜甜辣辣”的“疯狗357”——世界辣度排名前十的辣酱。韩彬又一次看向萧臻戴手套的手。

角落的桌边,赵馨诚和乔绍廷第一次见面。赵馨诚一手搭在椅背,坐姿舒展,刚开了瓶啤酒,让了一下乔绍廷:“真的不喝一杯?过会儿可以找代驾嘛。”

乔绍廷正襟危坐,摆摆手:“我最近得压缩开支。”

赵馨诚伸出大拇指,朝身后吧台方向的韩彬指了一下:“没关系,让他请。”

乔绍廷笑笑,还是没接过啤酒。

赵馨诚也没再让,自己喝了口酒:“韩彬说,你有事想找我了解一下。只要是我能说的,随便问。”

“什么是你能说的?”

“你在公诉和审判卷里能看到的,就是我能说的。”

乔绍廷一愣。

赵馨诚一脸坏笑:“是不是很想打我?”

“赵警官……”

“不用这么客套,叫我小赵什么的就行。”

“那好吧。馨诚,你做警察很多年了吧?”

“从警校毕业到现在,七年多吧。”

“一直是在刑侦?”

“派出所,一一〇中心,治安,预审,刑侦……我几乎所有警种都干过。”

乔绍廷点头:“那……我想问一下,以你这么多年工作的经验和直觉,你觉得王博和雷小坤,是想杀掉朱宏吗?”

听到这儿,赵馨诚喝啤酒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把酒瓶放到桌上,皱眉不语。

过了会儿,他把瓶子里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放下酒瓶:“判决是法院的事,而且乔律你肯定知道,类似这样情节案件判死刑的,以前不是没有过。”

“此一时彼一时。再说,咱们国家不适用判例法。”

赵馨诚笑着说:“最高院的批复算不算?”

乔绍廷摇头:“那是司法解释。我感兴趣的是你怎么想。”

“你问我他俩的主观意图,他们心里怎么想的,我哪儿知道去?”

“王博和雷小坤以非法手段替人催讨债务近两年,威胁和非法拘禁各类债务人的行为,恐怕得有个十几次甚至几十次了吧?至少我在讯问笔录里看到过几起。”

赵馨诚点头。

“之前却从没有闹出过人命,对吗?”

“凡事都有第一次,乔律。”

“我觉得更像是第一次过失致人死亡。”

赵馨诚深吸口气,正色道:“乔律我问你,如果我拿这个酒瓶子砸你脑袋,算什么意图?”

“故意伤害。”

“如果我把这个酒瓶敲碎半截去扎你脖子,算什么意图?”

“故意杀人。”

“对,我知道你想说王博和雷小坤可能只是打算吓唬吓唬朱宏,没想到‘大力出奇迹’了。那我也可以告诉你,如果那个铁笼离悬崖还有十米远,你的说法就成立,但如果它离悬崖只有半米,故意杀人没毛病。”

乔绍廷沉默着不再说话,赵馨诚直直盯着他的眼睛。

萧臻走了过来:“乔律师,你们继续聊,我先回去了。”

乔绍廷下意识地看了眼表:“哦,我也该走了。我送你。”

赵馨诚回过头看到萧臻,两人非常自然地打了个招呼。

乔绍廷很吃惊,他们竟然认识。

“她哥是我师兄啊,我看着她长大的。我这小妹妹可不含糊,当初给侦查系的一个傻缺都开了瓢了。”

要不是萧臻来打招呼,赵馨诚都不会提起自己认识乔绍廷的搭档——可见今日的见面,他有多少戒备和保留。乔绍廷翻了个白眼,起身和赵馨诚握手:“那幸会了,兄弟。”

赵馨诚也站起身,诚恳地点头:“别这么客气,以后常联系。”

韩彬走过来,把剩的半瓶多“疯狗”辣酱递给萧臻:“萧律师很喜欢吃这个辣酱,剩下的也带走吧。”

萧臻接过辣酱:“谢谢韩律师。”

乔绍廷瞟了眼辣酱上的商标,跟刚才的韩彬一样吃惊。

乔绍廷走时天已经全黑,赵馨诚靠在咖啡店门口的墙边点了根烟,就看到两人来到他身前,还冲他打了个招呼。来人是鲁南和方媛。看着他们身上的制服,赵馨诚明白过来,这就是萧闯引荐来的那两位最高院法官。

方媛冲赵馨诚点了下头,随后对鲁南说:“薯条太咸了,我要喝点儿水。”

说罢她就推门进了咖啡厅。鲁南在后面还叮嘱了她一句:“出差期间,别喝酒。”

方媛头也不回,朝鲁南比画了个“OK”的手势。

赵馨诚指指自己,面带歉意:“不好意思,我喝了两杯。”

“下班时间嘛,放松放松,而且我希望你也能尽可能放松地告诉我一些信息。”

“你想知道什么?”

“你的直觉。”

赵馨诚笑了,这和乔绍廷的问题一样:“我的直觉告诉我,最好不要在最高院的人面前乱说话。”

鲁南也笑了,他点点头,看看周围,又盯着赵馨诚:“那就把刚才你不能跟乔绍廷说的那些跟我讲讲吧。”

赵馨诚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咖啡厅里,韩彬把冰镇柠檬水放到方媛面前。

方媛拿起杯子:“真的不要钱?”

韩彬笑笑:“留个好印象,期待你下次来消费。”

方媛回头环视了一圈咖啡厅,又上下打量了韩彬几眼:“我怎么看你眼熟?”

韩彬一愣。

方媛努力回忆了半晌,指着韩彬:“哦!我想起来了,你是司机!”

“啊?”

“我当初听过韩松阁教授的课,下课之后,他好像很赶时间,我有问题都没来得及问。我看他急匆匆地上了一辆来接他的车,开车的就是你。你是韩教授的司机!哎,你怎么跑这儿来做酒保了?”

韩彬瞠目结舌,尴尬了片刻,微笑着给方媛的水杯续满:“嗯……贴补家用。”

二楼外挂楼梯处,赵馨诚把烟头扔到地上,用脚踩灭:“那要听你的意思,是说最高院对这案子有定论了?”

鲁南摇头:“目前我们还在审查程序,先确认从侦办到审判任何一个阶段的程序都没有被影响或操纵。老实说这案子复核起来并不太困难,但正片之外,花絮好像有点儿多。”

赵馨诚笑了:“对。前一段时间乔绍廷就是被我们支队收进去的。”

“那你们公安这边的意思是?”

赵馨诚又点了根烟:“南哥,你混司法圈这么久,肯定也没少见这类人。好好的律师不做,变着法儿在国家机器面前耍花活。”

鲁南笑了:“这种人总是有的……”

赵馨诚盯着他,毫无醉意:“要我说,这种人就别再做律师了。”

此时的萧臻已经到家,正在整体浴室里洗澡。

李彩霞在洗手池前卸妆,眼周一片都黑乎乎的:“那二审就是在高院开庭了。第一次单独开刑庭就这么刺激的吗?”

萧臻关上了花洒,把手从整体浴室的门缝里伸出来:“刺激归刺激,但我估计这案子走走过场就行了,一审判决没什么问题。”

李彩霞递过浴巾:“出庭总得说点儿什么吧?”

“不知道能不能在他那个没被认定的立功表现上做做文章。”

“可氯胺酮当时就是没被纳入毒品,这文章怎么个做法?”

萧臻裹着浴巾走出浴室:“看从哪个角度说。”

她站到李彩霞身边,对着镜子拢了拢头发:“氯胺酮有可能对人体发生作用的最低致死剂量是五百毫克。”

李彩霞扭头看着萧臻:“一克就能杀俩?”

“理论上——那么,尽管王明检举马肖骏的行为并不构成法律意义上的立功,但从客观上,他阻止了有可能使五千四百人致死剂量的国家管制类药品流入市场。这是一种积极正向的协助国家司法机关的行为,也和刑法中鼓励嫌疑人检举立功的精神是一致的。”

李彩霞张大了嘴,一脸吃惊:“你这个春秋笔法……照这么一说,王明可以无罪释放了。”

萧臻瞟了她一眼:“这勉强也就是个文过饰非,而且我不认为合议庭会采信。”

李彩霞一挑眉毛。

萧臻耸耸肩:“你都说了,我开庭总得讲点儿什么吧。”

说着,萧臻拿起电吹风,准备插上电源。

李彩霞一把抢过来,替她插上:“你把手擦干。小心触电。”

随后,李彩霞走出卫生间。萧臻先用电吹风把镜子上的一块雾气吹干,再对着镜子吹头发。她盯着自己裸露的双臂,上面有很多深深浅浅的伤疤。

十二岁到二十二岁,划开手臂,看它流血,直到停止,好像这样就能确认自己存在。她忽然意识到,认识乔绍廷之后,她已经不需要这种方式了。

放在洗手台上的手机响起,是薛冬打来的。萧臻把虚掩的卫生间门关上,又关掉吹风机,接通电话,打开免提。

“薛律师,以后再要给我打电话之前,先发个信息,问一下我是否方便。”

“呃……不好意思,我是想跟你说,舒购的法律顾问我拿下来了,顾问费是上付的。说好的那一半,我是转账给你,还是给你拿现金?”

“转账会有记录,拿现金……我又不想见你,怎么办?”

“你可以让别人来取,或者我派高唯给你送去。”

“我想想吧。”

“真是奇怪……”

“嗯?”

“你不关心这一半是多少钱吗?”

萧臻看着自己手腕上的伤疤:“我要挂电话了。”

“你就那么讨厌我?咱们可是合作伙伴。”

“真不凑巧,我已经有新的合作伙伴了。”萧臻挂断电话。

4.家属

“不夜”娱乐城坐落在城郊的大型汽配批发市场旁边,那里的空气里弥漫着浓厚的砂土味,可能是路过的卡车和砂土车太多。路两边巨大的杨树在初春季节也没精打采,枝叶稀少,伸出枯瘦的树枝。上午时分卖早点的还没收摊,“灌饼”“豆浆”的红底白字招牌立于有污渍的玻璃上,小推车旁边是脏兮兮的流浪狗。

银色的富康车停在路旁,乔绍廷和萧臻走下车。

“你为什么不找洪律师合作?”

萧臻问话的当儿,乔绍廷正打量着娱乐城彩灯熄灭的招牌,他愣了一下:“你把我问住了。老实说,我没往这个方向想过。”

“她是你带出来的徒弟,又一起共事了那么多年,比我经验丰富,也比我更了解你的办案思路,而且她现在还是合伙人。”

看着娱乐城门边堆积的垃圾,乔绍廷点头:“你基本上把原因都列出来了。”

萧臻皱起眉头:“是不是说,比起我来,她更不容易糊弄?”

“应该是说比起你来,她更像个律师。”

萧臻转头看乔绍廷的侧脸,抿起嘴唇不再问话。

乔绍廷看着道路左右:“这儿不许停车,要有协管来的话,给我打个电话。”

萧臻也看了眼“不夜”娱乐城的门脸儿:“这个时间去歌厅是不是早了点儿?”

“对王博来讲,已经有些晚了。”

萧臻想起来了,王博的爱人沈蓉正是娱乐城的经理。

“可她有给王博继续请律师的意愿吗?”

“我之前打过电话,至少争取到了面谈的机会。”

说着,他走向“不夜”娱乐城,走出几步又回头看着萧臻:“那个贩毒案,我建议你再斟酌一下辩护思路,那串数字听起来是挺酷炫的,但我不认为刑事审判庭是一个能用煽情影响认定标准的地方。”

萧臻用手拢音对乔绍廷喊:“那我开庭总得说点儿什么吧!”

乔绍廷也双手拢音答道:“别一条路走到黑,换个思路!”

娱乐城大门紧闭,乔绍廷又敲门又摁门铃都没人应门。他掏出手机拨打沈蓉的电话,通了但没有人接。乔绍廷边发消息边往回走,没走出两步又突然听到身后有开门声,他一回头,就见两个保洁人员提着垃圾袋从里面出来。

乔绍廷忙上前几步,伸手一拦门,走进了娱乐城。

上午的娱乐城内空无一人,大部分的灯也关了,走廊尽头的灯球还亮着,旋转着照射彩光,有些晃眼。乔绍廷继续打沈蓉的电话,还是无人接听。他穿过金碧辉煌的大堂,上楼来到办公区,就见门上贴着“非工作人员勿入”的牌子,门也是锁的。

一回身,他看到楼道远端一间包房的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两个人。

乔绍廷想了想,顺着楼道走向包房。

包房门上是一道窄窄的玻璃,乔绍廷敲了两下门,就看见一个三四十岁的女人扎着高马尾,穿着黑色皮靴配皮裙,戴着手掌大的圆耳环,叼了根烟,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看侧脸正是沈蓉。他也没多想就推门而入,这才看到包间的地上还跪着三个女孩,看穿着都是陪酒女,脸上都有被殴打过的痕迹,又红又肿,其中一个还哭花了妆。沈蓉身后站着三四个打手,旁边有个又高又壮的金链大汉搂着她的肩膀。

乔绍廷一进屋,所有人都齐刷刷地望向他。

“呃……”乔绍廷一时语塞。

沈蓉向前探了探身:“乔律师?”

乔绍廷走进屋里,同时悄悄拨通萧臻的电话,把手机揣进兜里。

富康车里,萧臻接通电话,却发现对面没有声音。她又“喂”了两声,就听到那头传出沈蓉的声音,略带嘶哑,透着颐指气使的劲。

“这是工作,你们懂不懂,要讲‘敬业’的。你以为客人们来花钱,是为了看你这张脸?是为了听你唱歌?摸你一把怎么了?亲你一下又怎么了?胡总是很大方的熟客,人家在全世界各个国家都有女朋友,玩儿得很开的。昨晚你们给人家气得说要退卡,我为了哄好胡总都喝吐了,你们这不光是砸自己的饭碗,你们这是在砸我的饭碗!”

听到这些,萧臻脸色微微一变。

娱乐城的包间,乔绍廷拿出委托书隔着茶几递了过去:“沈女士,这是我之前跟您联系过的,关于您爱人死刑复核阶段的代理工作,麻烦您签一下委托书。”

沈蓉抽着烟,漫不经心地扫着委托书的内容:“你说这都是男人养家,女人持家,现在倒好,我又得持家,又得出来打拼,赚钱去捞他。这姓王的上辈子真是积了德了,才能找到我这么傻的媳妇。”

乔绍廷瞟了眼跪在地上的三个陪酒女:“您签个字,我就能去看守所会见,尽快展开工作。”

沈蓉把委托书往茶几上一撂,又跷起二郎腿,往沙发背上一靠:“可你说,乔律师,我现在自己一个人过得也挺好。你要真把他救出来,我图什么呢?”

乔绍廷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我没法把他救出来,就算我能在死刑复核阶段争取到什么,他恐怕也要在里面关很久很久……如果非要说对您有什么好处的话,我可以免费给您做辩护。”

沈蓉一愣:“给我辩护?”

乔绍廷摊手,指了一下那三名跪在地上的陪酒女:“非法拘禁加故意伤害,不知道检控机关会不会往涉黑和组织卖淫上靠。像这类刑事案件的辩护,我的收费一般都是六位数起步,现在〇折送给你。”

这话听得沈蓉和旁边的金链大汉面面相觑,两人都愣了好一会儿,而后,屋里爆发出一阵大笑。此起彼伏的笑声过后,金链大汉一脸杀气,要站起身,沈蓉拦下他。

沈蓉用烟一指乔绍廷,调笑道:“那我要不接受你的免费辩护呢?”

“也行,我给你另指条道。现在就把她们仨放了,委托书你爱签不签。”

沈蓉还是在笑,她掐灭香烟,靠在沙发背上,拍了拍旁边的金链大汉,他站起身走向乔绍廷。

此时的德志所会议室里,章政正问洪图道:“舒购公司不再和咱们续签常年法律顾问了。你知道是出了什么情况吗?”

“啊?!不是之前连合同都准备好了吗?”洪图也是一脸诧异。

“合同今天被他们退回来了。小顾打电话和他们联系,那边的财务说暂时不考虑和咱们续签了。”

“之前小萧去处理过他们公司的一个事,我回头问问舒购的刘总。”

“刘睿被抓了。”

“什么?”

“听说舒购集团报案,把电购这边的刘总给抓了,好像是涉嫌职务侵占之类的事。”

洪图愣住了。

章政看向会议室的窗外:“这小萧最近经手的案子……我有点儿看不透啊。”

洪图不轻不重地捶了两下桌子:“你也不想想她身边是谁,有什么可看不透的。”

洪图想起萧臻和乔绍廷一起站在她的办公桌前的瞬间。

半小时后,娱乐城的包间内,已经换了一番景象。

十几名穿制服的公安正进进出出,带头的正是萧闯。沈蓉和金链大汉等人全部被逮捕、控制,有的抱着脑袋靠墙蹲着,有的上了手铐,正跟着公安往外走。乔绍廷坐在沙发上,T恤被扯破了领口,眼圈和嘴角都是乌青,手里正拿一袋冰敷着额头。萧闯站在一旁,似笑非笑,扯起一边嘴角,看着乔绍廷的狼狈模样。

萧臻走进屋里,直接忽略萧闯的存在,站在乔绍廷面前:“公安说先带你去医院,可能还要验一下伤。”

乔绍廷抬头,用尚能睁开的那只眼睛看向萧臻。他刚要说话,就见公安人员正把沈蓉押出房间,他忙一把抄起桌上的委托书,追了出去:“稍等一下,警察同志!”

公安要把他拦开,萧闯冲他们摆了摆手。乔绍廷把委托书和笔递过去:“签了委托书吧,你老公很可能罪不至死。”

沈蓉不可思议地看着乔绍廷,苦笑一声:“看来我还真用得上免费辩护了。”

乔绍廷摇头:“不,那是十五分钟之前的条件。现在你签了委托书,我不单独就自己受的伤向你提附带民事诉讼。”

萧臻接话道:“那你能省下不少钱,没准儿都够请乔律师给你辩护的了。”

沈蓉盯着乔绍廷看了好一会儿,摇摇头:“乔律师,你真是个很奇怪的人。”

她接过笔,在委托书上签了字,被公安人员押走。

乔绍廷低头看委托书,就见一滴血从他鼻子里出来,滴在纸上。他赶忙仰起头,用手背捂着鼻孔,把委托书递给萧臻。萧臻掏出纸巾递给乔绍廷。

萧闯走过来,看看乔绍廷又看看萧臻。

乔绍廷把纸巾垫在鼻孔下面,对萧闯说:“我可以解释……”

“别解释了,赶紧去医院,回头验个伤,记得来队里做笔录。”萧闯说着,又冲萧臻一伸手,“你是说手机里有通话的全部录音,对吧?”

“我发给你。”

“你是做律师的,应该懂——录音证据的原始载体。”

萧臻无奈地瞪了萧闯一眼,直接把手机塞给了他:“密码〇五一五。”

德志所楼下,章政走到之前和薛冬会面的那条小巷。薛冬的车停在那儿,但驾驶席上并没有人。章政感到奇怪,围着车转了转,掏出手机正要拨打电话,后车窗突然摇下条缝,露出薛冬的小半张脸:“哎!快上车!”

章政上了车:“这光天化日之下,两个大男人,还是同行,还在车后座……”

“这样外面的人就不容易看到咱们,咱们就……”

“就显得更奇怪了好吗!”

薛冬摆摆手:“咱俩之间又没什么,你心虚个啥?”

“没什么?舒购公司是怎么回事?”章政看着车玻璃那侧,抱起胳膊,完全没意识到这样一来自己和薛冬更像是一对赌气的情侣。

薛冬装傻:“舒购?哦……是不是我们新接的那个常年法律顾问的客户……”

章政不耐烦,摆手打断他,懒得听他装蒜。

薛冬低头笑笑,看着章政:“这就没意思了,大家的想法不都一样吗……追求利益最大化,同时把风险降到最低。”

“我可……”

薛冬打断他:“你可别忘了,会这么想的不只有咱们。那个萧律师不简单。”

章政一愣:“你跟我说过她是可控的。”

“没有。我只是告诉你,她是可牺牲的。”

可牺牲的。章政一下明白过来。他看向薛冬,薛冬不知从哪儿掏出面小镜子,开始整理自己的发型。

中午,萧臻和乔绍廷到了和光医院的急诊室,两人从一面面帘子中间穿过,乔绍廷坐上一张担架床。

周遭的人看起来都比乔绍廷伤得重,急诊医生对他们说:“稍等一下,护士来给你处理。”

萧臻盯着乔绍廷看:“你除了额头和脸上……还是全身拍个片子吧。”

“不用了,应该没事。”乔绍廷轻轻抚摸脸上的伤口,痛得一龇牙,看着对面床上的男人,一条腿流着血,脚边还摆着个外卖箱。

“那女的就是王博的爱人沈蓉?”萧臻左右看,也没找到什么包扎或者消毒的东西。

乔绍廷点头:“也是我唯一能找到的签委托书的直系亲属。”

萧臻从包里掏出那张委托书,上面的血迹已经干了,她拿出笔:“那我应该把名字填在这张‘血书’的‘受托律师’后面吧?”

乔绍廷猛地一抬头:“先别填。”

萧臻愣了:“在死刑复核程序结束前,你的执业证不一定能恢复,有可能听证程序都没结束呢。”

“我知道。”

萧臻有点儿不悦,感觉自己似乎不受信任,勉强地笑着:“昨晚韩律师还跟我说,除了我,你应该没有太多选择。”

“我现在头很疼,以后再慢慢和你解释。”

“这雷小坤的委托还没拿到手,如果次次都这么惊险的话,你可能就没有以后了。”萧臻声音冷下来。她一直不看乔绍廷,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找到一卷胶布,撕开一小截,缠在手指上又松开。

乔绍廷耸耸肩,试图缓解气氛:“有惊无险。再说,也是因祸得福。这还可以忙里偷闲到医院来,等着漂亮的护士小姐姐给我包扎……”

话没说完,隔离的帘子被拉开了,唐初穿着护士的装束出现在他俩面前。她拉帘子的动作因为乔绍廷的话而停住,乔绍廷愣愣地看着唐初,也说不下去了。

萧臻来回看着两个人的表情,不明所以。

沉默片刻后,唐初问:“那……我换别人过来?”

乔绍廷忙从床上下来,一把抓住唐初的衣袖:“别别别,我……”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只好转移话题,指着萧臻说:“介绍一下,这是我回所里之后的工作搭档,萧律师。”

他把唐初拉回到担架床旁边,又对萧臻说:“这是我爱人,唐初……”

唐初把手里的医用托盘放到担架床上:“——准前妻。说清楚一点比较好,你快自由了。”

萧臻来回看着两个人,一脸犹豫:“要么,我先出去?”

萧臻想起自己在办公室里看过的那张海边照片,说话间看了看唐初。果然,真人比照片更美。

此时,身着制服的鲁南和方媛走出津港市中级人民法院。

中院法官和鲁南握手:“这个案子我们打过报告,看来还是受到了咱们最高院的重视。”

“审是审,核归核,正因为咱们院如此严谨,我们后续工作的展开也能更全面。感谢你们没有大撒把。”鲁南说道。

中院法官笑了:“把可以撒,人命不行啊。”

鲁南的手机震动,他掏出来看了眼来电显示,走出几步,接通电话。那头是萧闯:“有个消息你可能会感兴趣,乔绍廷已经拿到王博家属的死刑复核委托了。你猜得没错。”

鲁南一挑眉毛:“这家伙连本儿都没有,怎么说服王博家属签的委托?”

“嗯……代价惨重。”

* * *

和光医院放射科门外,萧臻和唐初目送乔绍廷拿着单据走进了放射科。唐初扭过头,气出一声冷笑:“王博的老婆打他?!她找死啊!我都没打过他!这娘儿们现在在哪儿?”

萧臻忙解释道:“警察已经把他们都抓了。而且应该不是她本人打的,是……歌厅看场子的那些马仔。”

唐初运了运气:“就为了那破案子。这事说绍廷也没用,他肯定会死咬着不放的……旧情难忘。”

萧臻一愣:“啊?”

“被害人朱宏的老婆严秋,是他高中时代的女神。”

萧臻一脸惊讶:“乔律师心目中的女神?”

“在我之前的。那会儿大概是他喜欢严秋,严秋喜欢邹亮,邹亮和他还是好哥们儿。”

萧臻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估计唐初也明白,乔绍廷执着于一个案子,不像是会因为这种原因的。现在这番话,更像是唐初看乔绍廷被打心疼,宣泄着情绪。她对唐初的直来直去颇有好感,唐初愿意告诉她这些,看来也不太讨厌她。

“这么……狗血的吗?”萧臻嘿嘿笑。

“但最后,朱宏把严秋的肚子搞大了,所以她嫁给朱宏也算是神展开……说起来,我以前没听绍廷提过你。”唐初说着,转脸打量萧臻。

“我转来德志的时候,乔律师还在……”她随便虚指了个方向。

唐初立刻会意:“那他怎么现在和你……他办案一向独来独往。”

“他的执业证被暂扣了。”

“是暂扣,不是吊销吧?”

“暂扣。”

“什么时候听证?”

萧臻听唐初如此熟悉流程和专业术语,瞪大了眼:“呃……还没通知。”

唐初摆摆手:“不用奇怪,我虽然是医学院毕业的,但也通过了司法考试——那会儿还没有‘三证合一’,叫律师资格考试。”

“哇,那您也算是我前辈了。”

“当初我记得法学专业专科就可以报名,非法学专业需要本科以上学历。四张卷子下来,我比绍廷还高十五分。”

“那您为什么没做律师呢?”

“我没这个志愿,当时我是陪着绍廷一块儿复习。这家伙可笨了,看一遍就能记住的东西,他背了半年都背不下来,后来还跟我抬杠。不服气?那就一起考,他输了就向我求婚。”

萧臻眨眨眼:“那,要是他赢了呢?”

唐初看了眼放射科的方向:“我就向他求婚。”

萧臻觉得这两口子很有趣,想了想又问道:“刚才您说什么准前妻……”

唐初满不在乎:“哦,我们正在协议离婚。”

萧臻微微皱眉:“恕我直言,您二位看着不太像是要离婚的状态。”

唐初看着萧臻笑笑:“婚姻保护的又不是爱情。”

萧臻一时间语塞。的确,唐初和乔绍廷之间,有默契,有关心,似乎还有很多美好的过去,然而乔绍廷的状态,的确也不是能兼顾家庭,经营好婚姻的样子。不过能像唐初这样果断洒脱的人,似乎也很少。萧臻侧过头看唐初,看到她,萧臻感觉自己也更了解乔绍廷一些。

两人正说着,放射科的门开了,乔绍廷边穿外套边走了出来,上前对唐初说:“片子要等很久吗?我这边今天还有很多事要办。”

“该消毒上药的都给你处理了,我回头去电脑上看一下片子,有问题再叫你回来。条形码给我,等下班我把片子打出来。”

乔绍廷把条形码递给唐初:“今天是周二,你不是夜班吗?”

“阿祖放假之后,我都换成白班了。怎么,本想故意躲开我?”

乔绍廷做了个投降求饶的姿势:“那拜托你了。如果X光片显示没有性命之忧,就不用叫我回来了。”

说完,乔绍廷往医院门外走,萧臻冲唐初微微点头道别,也跟了过去。

唐初看着乔绍廷的背影,又喊他回来。

乔绍廷转过脸。

“脸消肿之前,不要在阿祖面前出现。”

5.案情

这是一栋商住两用的公寓楼,有些年头,乔绍廷租的公寓就在这边。萧臻一开始不明白乔绍廷让她跟着回家的用意,直到跟着乔绍廷出电梯,看他打开房门。

她扫视了一圈狭小、脏乱的公寓,又看了眼垃圾桶里方便面的碗,随后就发现单人床上铺满了王博和雷小坤的案件资料。萧臻明白过来。

乔绍廷用脚从地上的垃圾和各类生活用品中间蹚出条路,回身说:“孤男寡女的,你就别关门了。我换身衣服,很快就好。”萧臻笑了:“没事,乔律师你现在这样估计也打不过我。”乔绍廷把沙发上胡乱搁的衣服团起来扔进洗衣筐里:“还是开着吧,你先坐。”

说完,乔绍廷拿了几件换的衣服,走进卫生间,关上门。

萧臻走到床边,翻看资料。一审判决书被放在最上面,她拿起判决书,首先看到一审的辩护律师是洪图。她又向后翻,翻到判决主文。目光迅速扫过“本院认为”“非法拘禁罪”“被告人故意实施”“杀害被害人朱宏”“应按牵连犯的处罚原则”“从一重罪定罪处罚”“判决如下”“犯故意杀人罪”……判决书的最后一行是“判处死刑”。

厕所的门打开,乔绍廷换好衣服出来,就看到萧臻正拿着判决书。他并不惊讶,整理着袖口。萧臻也是一脸坦荡,盯着乔绍廷:“这个案子我不是很了解,但即便是只知道个大概的情况下,这个判决结果并没有什么问题吧。”

乔绍廷在萧臻和床上那堆资料之间来回扫视。这个案子影响了他的命运。曾经有人说,人就该和亲密的人共享命运。

他从头开始讲述。

“王博和雷小坤是个‘混子组合’,多年来,经常使用威胁恐吓,甚至暴力殴打的方式替人催收。听海港支队的人说,他们最惯用的手段,就是将债务人挟持至官亭湾旁边的山崖上,并把人锁进他们藏在树丛中的一个铁笼里,进行各种威逼恐吓。”伴随着乔绍廷的描述,案发那天的景象逐渐呈现在萧臻眼前。官亭湾水库旁,王博和雷小坤把被捆住手脚、堵着嘴的朱宏从后备厢里拖了出来,拉到悬崖旁的一个铁笼子边,松开了朱宏的绑缚,把他推进铁笼子,然后锁上笼门。

“然而这次,也许是因为朱宏不为所动,也许是因为王博和雷小坤想杀人立威,甚至有可能是比较年轻的雷小坤一时冲动……”萧臻听乔绍廷回溯着案情,仿佛看见水库的悬崖边,王博和雷小坤在笼子外对朱宏威逼恐吓,而朱宏的情绪也十分激动,摇着铁栅栏破口大骂。雷小坤气急败坏之下,上前一脚踹在铁笼子上,铁笼子从山崖坠落。

“当时在山脚下,还有一名水库管理员目击到了这一过程。有了人证,王博、雷小坤很快被捕。第二天,这个铁笼在入海口附近被打捞出来,笼体经水流冲击与岩石碰撞已经变形,但在笼子内发现了朱宏的衣物残留,并找到了DNA证据。朱宏的尸体虽然没有立刻被找到,但可以做出死亡的合理推测。王博和雷小坤对杀害朱宏的事实供认不讳,甚至在一审判处死刑后都没有上诉。”

萧臻向后靠了靠:“可是既然上诉不加刑,为什么他俩都没上诉呢?”

“没准儿是两个敢作敢当的讲究人儿,回头咱俩去会见的时候可以问问他们。但最重要的问题还是始终没有找到朱宏的尸体。”公寓里,乔绍廷从萧臻手里接过一审判决书。

“如果铁笼是在入海口被发现的,他的尸体很可能被冲进大海了,被害人已经死亡的推测非常合理。更何况都这么久了,朱宏如果没死,为什么不现身呢?”

乔绍廷没有直接回答萧臻的问题,他想了想,说起更为关键的部分——案情的延伸,也就是导致他被抓进看守所的那部分。这些事情他还没有跟其他人说起过。

“我的小学同学邹亮,在津港银行信贷部工作,办案期间,我托他去调查被害人朱宏及其家属的财产状况。但我们按约定交接调查资料的时候,邹亮被发现死在了自己车里。而我因为涉嫌为他提供毒品或杀人灭口,被拘留。”

萧臻第一次听乔绍廷聊起邹亮,没有忽略乔绍廷神色中的悲伤和黯然。

“他是被谋杀的?”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死于毒品注射过量,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乔绍廷发现,向萧臻谈起那件事,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艰难。

萧臻想了想:“那海港支队为什么会怀疑到你身上?”

“除了现场到处都是我的指纹,海港支队还发现了我和邹亮之间一笔二十万的转账记录。那钱是他朝我借的,但我们一直当面联系,既没打欠条,也没留下关于这件事的任何文字通信记录。”

“好吧,就算是没什么直接证据,但这也不算什么事吧?总不能说你刚借了人钱,就把人家给杀了……”

“海港支队在邹亮的车里发现了他给我准备的银行财务单据——有关朱宏及其家属的。海港支队拿着那些记录去津港银行核实了,所有单据都是伪造的。”

萧臻看着乔绍廷,明白过来:“哦……也就是说,公安觉得,你出钱让邹亮制造伪证,而邹亮有可能以此要挟,想再多要钱,是这样的一个逻辑吗?”

见乔绍廷默认,萧臻又继续说道:“可是据我所知,这案子德志所一共就收了十万块钱,您花二十万去找人造假……”

乔绍廷没有回答,萧臻也明白,重点不是钱。自从参与到这个案子里,乔绍廷的沉没成本远不止二十万。事实上,她一直觉得,乔绍廷有些执念。

乔绍廷坐到床边,声音很轻:“我觉得王博和雷小坤不是故意杀人……”

萧臻低头,翻到判决主文部分递给乔绍廷:“乔律师你仔细看一下,非法拘禁和故意杀人这两个罪名很容易发生牵连或竞合。但在这起案件中,被害人遇害,显然不是非法拘禁导致的一种严重后果,而是被告人故意实施的行为,应当按故意杀人论处。”

乔绍廷看了一眼就合上判决书:“就算是按故意杀人,也是未遂。”

乔绍廷笃定地说出他的结论。萧臻吃惊地盯着他。

乔绍廷放低声音,一字一句:“我认为,朱宏并没有死。”窗户虚掩着,萧臻听到隔壁的空调外机嗡鸣,小小的公寓内一片寂静。

此时的他们并不知道,同一时间的津港巡回法庭办公室里,鲁南和方媛也在讨论着同一件事,并且得出了一样的结论——乔绍廷如此执着,是因为他怀疑,朱宏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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